好吧，我心里头有些遗憾，可是我为什么会觉得我是真的要死了呢？大约是痛感真的太真实了吧。

尚好的春日，她们都留下来陪我了。

德妃姐姐坐在床边翻开话本子读给我听，读到兴处她还拉上淑妃一起扮着。

李才人比我还喜欢听话本，听到每一处都要问问题，德妃姐姐险些拿她没办法。

淑妃坐在桌子上，拿着笔勾勾画画的，说是在研究菜谱。

这深冷的后宫，我第一次感到这般宁静和平和。

我的目光扫过她们，一点一点地将她们的笑颜刻在脑海中。

半月的时间很快，最后几天的时候，我连眼睛都没有力气睁开。

隋夜日复一日地坐在我床边，一遍遍地哀求着，一遍遍地探着我的鼻息，每每感受到我的呼吸，他的脊背就像压塌了一般，松懈了下来。

我很是清醒的那一日，他将谢贵妃扔在我床榻前，那时，我正在给阿萝做往生的佛辫。

谢贵妃没有了往日的高贵美丽，她披头散发地跪坐着，一脸不屑地看着我，她的脚底板渗满了血，就如当初的我一般。

我看了他二人一眼，目光兴致缺缺地转了回来，无视周遭的一切，继续做着手上的东西。

似乎我的无视，反而能激起他们更大的情绪反应。

谢贵妃扯着嘴角，惨笑道：“隋夜，你个伪君子，你骗得我好惨啊！你杀了我父兄，将我谢家满门忠烈斩杀殆尽，如今还要我来帮你当说客，你做梦！”

前几日，谢氏因豢养私兵、与外邦勾结意图谋反的罪名，全族被清，宫中的谢贵妃亦因毒害后妃及子嗣，而被褫夺位份，赐以死罪。

隋夜看着我：“谢氏昔日对你不敬，你如今想怎么罚她都可以。”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亦有些怜悯地看着谢贵妃，我与她原来不过都是帝王的掌中玩物。

谢贵妃未来时，我代替她取乐于帝王，她来后，帝王宠爱，却又因忌惮亦或是原就下了杀心，一步步诱她深入，一网打尽。

我抬头看他：“皇上，这是你二人的事，与我无关。”

谢氏必死无疑，就当她给我阿萝去偿命好了。

他不甘心地看着我，低声哀求道：“是朕错了，朕不该将你算计进去，任由你被贵妃欺辱，朕……朕有难处，你能否原谅朕这一次？”

我直视着他，缓缓地摇摇头。

不会，我不会原谅你，我不会原谅任何伤害。

他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神色痛苦地看着我，微弯了脊背，久久地颤着。

“无碍，无碍……”他喃道：“只要你好好治病，我们有的是时间，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好好活着……”

他慌乱地同我解释：“我错了，我原以为我是有一点爱她的，可是后来我发现，那不是爱，我只是在感激她八年前在金山岭救了我而已。我喜欢的人……是你，阿鸢，你入宫那一年我就爱上你了，你不是谁的替身……不是的。”

**岭？我终于抬头给了他反应，想了许久，我决定让他更绝望一些。

“**岭……红裙和银色铃铛，黑衣的中原人，三匹骆驼挂着金色水囊。如果我没记错，八年前在**岭救你的，应该是我。”

他表情瞬间僵硬，慢慢抬眸，连脸颊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

“你竟……你竟骗朕！”他气急了，一脚将贵妃踹向远处。

“哈哈哈哈……”谢贵妃吐着血像个疯子一样笑道：“报应不爽！隋夜，我诅咒你，诅咒你这辈子都永失所爱！这辈子都别想得偿所愿！”

11

谢贵妃临死前的诅咒似乎应验了，我似乎真的要死了，但一想到这是阿爹给的假死药，我就又放下心来，日日憧憬着回大漠的日子。

哪怕他一叶障目不肯相信，到了最后的两日，他终是认命，他意识到我是真的要离开他了。

“阿鸢，朕就……朕就这么不可原谅吗？你要用死来惩罚朕？朕求你，求你……别这样，别丢下我……”

你想太多了，我会好好活着的，你这样的人不值得用我的性命来惩罚，隋夜，你不配的。

只是，我要回家了。

因着这个，我心情格外好，甚至有时愿意同他说几句，这时，他就会像只狗一样贴过来，我说什么他都应。

我随口提了一句玉扶宫，他就命人连夜将宫殿恢复成从前样子。

那一架秋千，他连夜又做了出来，手上被刀子划了无数道伤口，却还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深怕我不喜。

我曾经踩在碎盏片上的脚底有数道浅浅的伤痕，他奉若至宝，**地亲吻着，可是我只觉得恶心。

到死之际，我都不曾原谅隋夜。

12

是的，我是真的死了，不是假死，我真真切切地死了。

直到我的灵魂飘在空中时，我依旧想不明白，为什么阿爹给我的假死药是假的。

漂浮间，我突然想起，阿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和亲的公主，从未有回头的一日，哪一日回头，便是乌桓之难。

所以，从我踏出大漠那一日，我就注定回不去了，是吗？

灵魂是没有痛感的，可是我却真真实实地感到了痛。

我最信任的阿爹，曾经最疼爱我的阿爹，从未，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让我回家。

我漂浮在半空中，看着隋夜抱着我的尸身，像疯魔了一般，看着他红着眼眶，呕出了血。看着他，将额头贴着我，满头黑发瞬间成白。

他凄厉的声音回荡满室：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等等我？

宫人忍不住劝他：皇上，宛妃娘娘……已经没了。

他暴怒而起，盯着众人，猩红的眼中满是恐惧和愤怒：都给朕滚！她不会死的，不会死……

而后，紧紧抱着我的尸身，像失了魂的木偶，嘴里不断地重复着那句：不会的，她只是睡着了……

我望着大漠的方向，仿佛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蓝天，听到了呼呼而过的烈风之声，仿佛看到了沙漠夕阳从沙丘处坠落。

我看见了阿萝穿着百色裙拉着我在篝火前肆意的舞动，看见无数的萤火从指尖飞流而去，听到了胡琴铮铮作响，听到了腰鼓芦笙整夜整夜奏响。

我亦哭着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