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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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燕从火车站徒步走到军部大院,在门口擦去汗水整整军装,拿出证件递给哨兵。哨兵看完证件认真地问:“同志,你找谁?”

“我回家。”郑燕见哨兵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解释说:“我住在这个院里……”

哨兵恍然大悟说:“你是家属啊,怎么不早说,进去吧!”

一个大姑娘竟然成了家属,郑燕有些生气,白了哨兵一眼走进大院。几年没有回来,大院还是老样子,只不过多了一些新面孔。郑燕直接去了军部办公楼,熟门熟路地找到父亲的办公室,喊报告又敲了门,还是没人应声。

“你找谁?”

郑燕正想不请自入,闻声连忙回头,见一名小战士提着两只暖瓶正警惕地望着她。没等她开口,小战士犹豫着说:“你……你是郑燕大姐?”

郑燕不认识这名战士,奇怪地问:“我们认识?”

“军长让我看过你的照片。”小战士走进办公室放好暖瓶说:“郑燕大姐,你坐一会儿,军长开誓师大会去了,过会儿才能回来。”

郑燕问明会议地点,匆匆向军部礼堂跑去。她这次回来,主要目地就是为了能上南疆。军艺组织了慰问演出团,但人员在大二大三级学员中选取,郑燕在舞蹈教师培训班自然没有她的份儿。前天,她接到王秀娟的来信,说各师野战医院开始遣散轻伤病员,组织留守处,准备物资。郑燕意识到老部队要上去了,请了假匆匆返回。

郑燕赶到礼堂,誓师大会已经结束,成群的军人涌出大门集合列队。郑燕孤零零一个人,担心引起纠察的误会,连忙闪到礼堂边的塔松后躲起来。

郑军长等人走出礼堂,边走边低声商议着什么。郑燕从塔松后跳出来拦住去路,敬礼说:“军长好!我找您有点事儿。”

郑燕不叫爸爸叫职务,认识她的首长忍俊不住,郑军长却一本正经的还礼说:“如果是私事等我回家再说,如果是工作上的问题,你越级反应已经违反纪律了,知道吗,郑燕同志。”

“知道,但这件事你必须过问。”郑燕也是一本正经。

军首长们搞不清这爷俩儿是要谈工作还是要谈私事,但无论工作私事他们都不方便听,打声招呼提前走了。

首长们一走,郑燕立刻变得活泼起来,撒娇说:“爸爸,我可想你了,做梦都梦见你好几次!”

“才好几次啊!”郑副军长点点郑燕的鼻子说:“看来爸爸的魅力还是不够啊!”

“我一年才做一次梦!”郑燕凑到郑军长的耳边说:“爸爸,我求你一件事儿,你一定要答应。”

“先说什么事。”

“我想上前线!”

郑军长用赞赏的眼神看着女儿说:“好!我姑娘的血管中果然流着军人的血。但上前线是去打仗,你去干什么呢?”

“慰问演出啊!”郑燕兴奋地说。

“军文工团暂时没有演出任务,等有了再说。”

郑燕拉着爸爸的袖子撒娇:“爸爸,听说军区文工团有演出任务,你给我要个名额嘛。”

“放开,放开,穿着军装哪!”郑军长认真地说:“上前线慰问演出,对文艺战士来说这是荣誉,要靠自己去争取,这个忙爸爸不能帮。”

“爸爸!”郑燕扭身子跺脚,显示她的不满。

郑军长拉下脸说:“郑燕同志,我命令你即刻返回学院!”

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

郑燕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军长同志,我有一个星期的假期,您不能随意取消。”

“那就回家老实待着!”

郑燕不高兴地撅着嘴回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回头一看竟然是王秀娟。两人高兴地抱在一起又蹦又跳,直到一名军官皱着眉头走过,她们才吐吐舌头溜到路边。

郑燕高兴地问:“娟子,你调到军部医院来了?”

王秀娟摇摇头说:“没有,我参加了师医院组织的医疗队来军部医院集训,说不定会上去。刚开完会,我请假回家看看。”

郑燕羡慕地说:“早知道我就不去上学了,我爸爸又不帮忙,看来我是没希望了。”

“什么呀,我们只是准备,上去的希望不大……”王秀娟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张爱国、梁伟军马上就要上去,今天他们来开会了,你没看见?”

“梁伟军?他在那儿!”郑燕东张西望。

王秀娟笑起来:“别急,他们被编入军侦察大队要留在军部训练,你有时间可以去看他。”

三、

夜幕降临,侦察大队还在进行土木作业训练,一群穿着自制迷彩服的战士像土拨鼠一样疯狂地掏洞挖坑,单人掩体、双人掩体、单人防炮洞、双人防炮洞忙得不亦乐乎。

一名军官抬头擦了把汗,伸手拍拍撅着屁股挖洞的梁伟军:“快看,个女兵!”

“哪儿呢?”梁伟军抬头一看竟然是郑燕,弯腰钻进防炮洞。

梁伟军早已做好牺牲的准备,但那些走下战场,下半生注定要生活在轮椅上、黑暗中的英雄们又告诉他,如果现在不斩断情丝,将来有可能会拖累郑燕。他爱郑燕,真心地爱,希望她幸福。回到“钢六连”后,他再没给郑燕写过信,郑燕来信,他硬挺着不回。后来,郑燕好像生气了,再没有来过信。梁伟军松了口气,但莫名其妙地烦躁了好一阵子,搞的战士们以为他更年期提前来临了。

“走了吗?”梁伟军问。

“没有,她好像在找人。”军官见梁伟军蹲在防炮洞中,开玩笑说:“你不会是对那个女兵干过坏事吧?”

梁伟军骂:“扯淡,你他妈想姑娘想疯了吧!”

那名军官毫不在意:“找我就好了,老子还没握过姑娘的手呢,现在真想找个对象,就是光荣了也不冤!”

梁伟军缩在防炮洞内,边拿着工兵锹装模作样地东铲西修边取笑说:“出发前肯定会有女兵给你戴红花,你趁机抓住她的手过过瘾,走的时候就不冤了。”

军官一愣,大骂:“梁伟军,你他妈的就咒我吧!”

抬头发现郑燕不见了,又骂:“全他妈怪你,没让老子多看几眼!”

“走了?”

“走了!”

梁伟军钻出防炮洞就听到大队长喊他,郑燕正背着手得意洋洋地站在大队长身边,他只好硬起头皮跑过去。

“你们聊吧!”大队长对梁伟军眨眨眼,转身就走。

喊声把兵们惊动了,全部直起腰用目光锁定两人,嘻笑声越来越大,随时可能起哄。郑燕脸红了,说了声跟我来,转身离开。梁伟军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走进一片小树林,郑燕柔声说:“还记得吗?你在这儿教会了我打弹弓。”

梁伟军嘿嘿笑了两声算是回答,郑燕转身含情脉脉地看他一眼,红着脸低下头嗔怪说:“傻瓜!”

梁伟军心里翻江倒海,魂牵梦绕的人就在面前,他拼命克制住把郑燕抱进怀里的冲动,故意装出不解风情的样子说:“燕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回来的!”郑燕嗔怪地白了梁伟军一眼。

“嗯!”梁伟军摸出一支烟点上,不说话了。

你这个大傻蛋,大闷缸!郑燕抬头发现他正在东张西望,有些生气地问:“你着急回去训练?”

梁伟军说:“是啊,训练挺紧张的!”

郑燕生气了,撅嘴瞪着他。梁伟军赶紧把头扭到一边,避开她的目光。几年不见,梁伟军变得更加强壮,国字脸越发棱角分明,线条硬朗的嘴唇紧紧抿着,上面有一层钢针一样的胡须,很有男人味儿,很符合那个时代女孩子的择偶标准。郑燕心跳加速,想起同学们说起的那些负心郎的故事,不由问:“毛毛哥,你怎么不给我回信?”

“训练忙。”梁伟军声音干巴巴的,丢掉烟头,又摸出一支烟点上。

“你怎么不去看我?”

“我不知道你回来了。”

“我听阿姨说你回过家,为什么不到我家去看看,我写信告诉过你我放假……”

梁伟军突然打断她说:“时间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梁伟军的语气是那么的不耐烦,郑燕的双眼中一下噙满委屈的泪水。

“走吧!”梁伟军出了树林走走停停,等着跟在他身后缓缓而行的郑燕。郑燕委屈的哭了,她怎么也想不通,梁伟军为什么变化这么大,是他有了新的女朋友,还是想斩断情丝义无反顾……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不过几百米的路,他们走了足足半小时。能在夜色中看清郑燕家门的时候,梁伟军面无表情地闪到路边,等郑燕低着头从他面前走过,说了声再见,转身就走。郑燕突然意识到,他这一走有可能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不顾一切地追上去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哭着说“毛毛哥,我爱你!”

梁伟军的心理防线差点崩溃,双肩不由微微颤抖。但想起那些走下战场就坐上轮椅、戴上墨镜的英雄们,咬牙试着去掰郑燕的双手,但郑燕死死地抱着他不放。梁伟军叹了口气低声说:“燕子,你误会了,我一直把你当妹妹,你知道我没有妹妹,所以……”

“不……不……你骗我!你说过,我是你的天使,我是你的女神,女神不能当妹妹……你爱我……你是担心残废……我不怕,我伺候你!快说你爱我!”

“我……我……”梁伟军喘着粗气把眼泪憋回去,用力掰开郑燕的双手,转身抓住她的肩膀,用尽全身之力说:“我……不爱你……只是把你当妹妹,你误会了!”

梁伟军的话像是一道霹雳劈在心头,郑燕呆了,泪如雨下,痴痴地盯着梁伟军喃喃地说:“你为我受过伤,你给我摘桑果吃,你写信叫我燕儿,你说要喜欢我一辈子……”

梁伟军心如刀绞,痛苦的几乎不能自制。郑燕突然拉起他的手放在脸上急切地说:“毛毛哥,你的燕子哭了,你快给我擦泪,快说爱我,快说呀!”

“我不爱你,郑燕同志,你误会了!”梁伟军推开郑燕撒腿就跑。

郑燕伤心欲绝放声大哭,李瑞敏惊慌地跑出来问:“燕子,怎么了?”

“毛毛哥……梁伟军……”

李瑞敏以为郑燕受了欺负,气得破口大骂:“这个小流氓,我……”

“不许你侮辱他!”郑燕突然跳起来大喊。

李瑞敏一愣,一丝笑意爬上脸庞,瞬间又消失了。

梁伟军泪流满面,狂奔到格斗训练场,呀呀怒吼着拼命击打着沙袋,汗水和着泪水滚滚而下。整整一个小时,沾满血迹的沙袋渐渐停止摇摆。梁伟军终于把自己累瘫了,躺在地上抽泣着喃喃自语:“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四、

深夜,槐荫城街头响起如雷般的轰鸣,一队队劈挂着伪装网的军车向火车站方向急驶。天亮起床后,空军大院有一部分部队参战的消息已经不是秘密,在街头巷尾传开了。

一夜之间,侦察大队的驻地只剩下一个排级留守处,一名大病初愈刚刚归队的排长领着三名战士一丝不苟地终日在营区内巡逻训练。某军官老娘来队探亲,头一晚还在和儿子细述家乡琐事,第二天一早发现儿子和他的兵竟然都不见,惹得老人家在营区里大喊:狗剩,你这孬娃,藏到哪里去了!

侦察大队开拔以后,上级解除空降兵部队的战备命令,轰轰烈烈的战备工作正式偃旗息鼓,部队恢复正常的工作训练可家属区却沸腾起来。侦察大队开赴战区把亲人们的心也带去了,他们看天气预报只关注南疆忽略了本地,看报纸最先浏览有没有关于边疆的报道,凑到一起聊天的话题永远都是边疆。

野战救护集训队结束后,王秀娟被军部医院借调。有小道消息说这是她父亲暗示的结果,王秀娟充耳不闻一声不吭,留在军部打听消息方便一些,张爱国上了前线把她的心也带走了。

侦察大队在战区进行临战训练时还能与后方保持通讯联系,电话也好电报也好还是写信也好,反正家属们只言片语的能不断收到消息。王秀娟也收到了张爱国写的四封信,每封信的信笺都不相同,罐头包装纸、香烟盒、两页在日记本上扯下来的纸、最新奇的还用了一次剑麻叶子。张爱国刻意显示战争气氛,轻易就让王秀娟心跳加速,把心紧紧地挂在他的身上。

亲人们上了前线,家属们也变得空前团结。不管是谁收到前方来信,除了两口子的悄悄话不说,其余的一律公开。有时候还开玩笑,说我家老王来信了,说你家老李穷紧张,半夜做梦喊敌人偷袭,结果所有人都起来醒盹。老李的爱人就说,你家老王也够呛,部队搞野外生存,不认识的野生植物就不要吃了,你家老王可好,说没事,这种植物我认识,我老家漫山遍野都长这东西,吃吧!结果整个中队的兵嘴肿的都像猪八戒。

这种玩笑没有丝毫讥讽的成份,多是浓浓的姐妹情谊。每当这个时候,王秀娟就微笑着认真的听,她想用不了多久她就有资格参与讨论了。

这天,一列运送从边疆返回原驻地的军列,在槐荫站停靠了一个小时。军列走了以后,关于战区的种种谣言在市民中传播开来,这些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就像长了翅膀,当天就飞进部队大院。

家属们慌了,一边说这是谣传不能相信一边却又与别人说着自己的担心。军部医院中关于前线的小道消息一日三变,早上说某某高地被敌军炮火覆盖,我军伤亡一个排。中午就变成一个连,到了晚上又说这条消息是假的,其实是我们覆盖了敌军,敌军伤亡了一个营。第二天又风传,某个哨位被敌军特工突袭,战士们牺牲的就别提多惨了。但这条消息到不了晚上就被否定,接着另一条小道消息就会从某个角落冒出来。家属们或者冷静分析或者断然否定,哭哭笑笑,大院中乱套了。

王秀娟也慌了,收不到张爱国的来信,她会胡思乱想。收到来信高兴不了多一会儿,又想也许他真受伤了,只是怕她担心才不说……

王秀娟每听到有关战区的消息,心跳立刻加速双腿发软。她不想去听,可只要听见一点风声,就会控制不住她的双腿。她吓坏了,晚上恶梦连连白天心不在焉经常无缘无故地发呆,短短几天一张圆脸变成了瓜子脸显得异常憔悴。

郑燕回军艺待了不到一个月就放暑假了,她回家后给王秀娟打了电话,王秀娟在电话那头无精打采地说,过两天来看找她。

星期天,王秀娟来了,憔悴的样子把郑燕吓了一跳:“娟子,你怎么了?”

“没事儿,最近有点累!”王秀娟强作笑颜。

郑燕心狂跳,莫非张爱国出事了,他可和梁伟军在一起。她强按住性子,等王秀娟和妈妈打过招呼,连忙把她拉进房间急切地问:“娟子,到底怎么了?”

王秀娟的眼泪“唰”地流下来:“张爱国可能上去了……”

郑燕心跳加速,脸色苍白,仿佛看到梁伟军躺在血泊中**,不由连声问:“他怎么了?受伤了,还是……”

“我不知道!”王秀娟摇头说:“应该没有,前天刚收到他的信,我只是担心,听说前面打的很惨烈……”

郑燕不放心地追问:“你只是担心是吧?”

王秀娟点点头。

郑燕脸上有了血色:“死娟子,吓了我一跳,两天没收到信,就把你吓成这样!”

王秀娟苦着脸说:“他要是牺牲了,我可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想当军人的妻子就要有思想准备。”

王秀娟反感郑燕的语气,反问说:“你做好准备了吗?梁伟军也上……”

“别提他,我恨死他了!”郑燕的眼圈瞬间红了。

“你们吵架了?”

郑燕摇摇头,委屈的眼泪扑扑地掉下来。

“到底怎么了?”

郑燕只哭不说话,王秀娟有些着急地问:“他另有新欢了?”

“好像是!”郑燕眼泪汪汪地看着王秀娟说:“他说不爱我!”

“什么时候?”

“他们出发前!”

王秀娟轻笑起来:“这你也信?”

“我不信,可是他说的很坚决,我……”

王秀娟问:“你爱他吗?”

郑燕红着脸点点头。

王秀娟说:“爱是追求来的,不是等来的。”

郑燕抬头问:“就像你和张爱国?”

王秀娟脸也红了,害羞地点点头。

王秀娟与郑燕在房间中待了一天,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反正王秀娟笑吟吟的走了,郑燕的笑容莫名其妙的多了起来。高度关注女儿的李瑞敏又担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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