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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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不久,老兵退役工作正式展开。那时候不愿退伍想在部队谋个好前程的人很多,超期服役五六年的老兵比比皆是。连长、指导员动员这个动员那个、分别谈心忙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做通思想工作,把准备退伍的老兵集中起来。冷不丁,上级命令:抽调一营三连、二营“钢六连”、三营七连,由参谋长带队代表S师参加军组织的“硬骨头连队”战术对抗考核。

复转工作让各级主官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有演习的思想准备,部队一下乱了套。被抽调的连队干部发牢骚:又是突然袭击,这是什么时候!可牢骚归牢骚,干部们没有一个敢松懈的,把工作交接一下,一头扎进演习的准备工作中去。

上级好像存心要看笑话,战备命令一个接着一个,上午还是三级战备下午变成二级战备,晚上已经是随时准备出发。刚把演习物资准备好,一队披挂伪装网的卡车轰隆隆地开进营区。部队忙不迭地整装出发,到上了火车还不知目的地是哪儿,演习的具体课目是什么。

火车咣当咣当地跑了一个小时,心急如焚的连队干部得到命令,餐车集合。杜怀诚、指导员急匆匆赶去,回来后集合骨干开会传达:这次是空降夺点演习,预定空降地域在张家湾,目标是完全陌生的三号地区。军司令部在各师随意抽取三个连队参加考核,各师率先完成任务的连队不但被授予硬骨头连队的称号,还会奖励一台20英寸大彩电,这可是精神物质双丰收。

第二天傍晚,部队到达指定的宿营地,几名连长搞了一辆车偷偷地跑去看地形,结果狼狈而归。带队考核的季副军长知道连队干部会来这一手,早派了一个连把演习场警戒起来。

杜怀诚回到连队,把各排长集合起来老老实实地在图上制定作战计划。指导员组织部队宿营。“钢六连”上下忙得团团转,梁伟军把工作交给副班长,转眼间不见了。

各班帐篷拔地而起,十一班的帐篷刚具雏形。指导员火了,急匆匆地赶过去,说梁伟军怎么回事?十一班副从帐篷中钻出来,说我们班长出去了,一会回来。指导员急得脑门子上直窜火星子,瞪起眼,说马上去找,我在连部等他。

梁伟军去了高招,看看院子中小车的牌照号,转身就往首长楼里闯。哨兵横枪把他拦住:“站住!干什么的?”

梁伟军笑嘻嘻地说:“看首长的!”

“你当自己是谁啊?”哨兵看看梁伟军两个口袋的军装说:“知道军首长是多大的首长吗?就你,没发烧吧?”

梁伟军存心想把某位首长引出来,故意亮开嗓门喊:“哎呀,你竟然知道军首长是多大的首长,你在部队真的很有发展前途!”

哨兵生气了,厉声说:“你是哪个部队的?再胡闹我把你送到禁闭室去!”

“哎呀,你权力不小啊!”梁伟军讥讽说:“莫非你是团一级首长?没听说团首长来站哨啊!”

“怎么回事,吵吵什么呢!”一名军部来的参谋听见吵嚷声,生气地走过来,看清正在和哨兵拉拉扯扯的是梁伟军,不由乐了:“毛毛,你小子太不像话了,首长门前也敢吵吵嚷嚷,这几年兵白当了!”

梁伟军敬了礼,一本正经地说:“我来探望首长……”

“你消息还挺灵通,来吧,来吧!”参谋招招手,梁伟军昂着头从哨兵面前走过去。

季副军长正坐在沙发上看文件,参谋敲敲门把梁伟军领进去,笑着说:“副军长,您看谁来了。”

梁伟军从参谋身后闪出来,规规矩矩地敬礼问好。季副军长没想到这次考核把梁伟军拉来,更没想到梁伟军会主动来看他,挺惊讶地问:“是毛毛啊!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梁伟军一本正经地说:“季叔叔,我可是在军部大院长大的,您的车牌号我能不知道。再说,我们“钢六连”是空降、步兵、侦察三料王牌连。”

“浑小子,把我当侦察目标了,过来坐!”

梁伟军一副标准的军人坐姿,季副军长满意地端详了半天说:“壮实了,长大了,就像你爸爸年轻时的样子。在部队干的怎么样?”

“当了班长,入了党,还有一个三等功,目前就是这样。”

“还不错嘛,不过要珍惜荣誉,三等功是同志们对你工作的认可,不是骄傲的资本。”季副军长拿起桌上的中华烟点上一支问:“毛毛,吸烟了吗?”

梁伟军老练地抽出一支点上,品位一下醇厚的香味说:“好烟就是好烟,比两毛二一包的勇士烟强多了。”

季副军长呵呵地笑起来:“你这个小鬼头,想打我秋风就明说,搞什么战术,等会给你带上两包……”

门口传来报告声,一名参谋在门外说:“副军长,各师首长来了!”

梁伟军不用指挥自己跑进套间轻轻掩上门。季副军长笑骂着,这个鬼小子。把各师主要领导迎进门,寒喧几句开始讨论演习的相关事项。

套间门的隔音性很好,蹲在门后的梁伟军听不到外面说些什么,从果盘中拿了一个苹果,坐在藤椅上老老实实地吃完,忍不住翻看写字台上的文件。他把文件浏览了一遍没有发现他需要的东西,有些失望地站起来伸个懒腰。无意中看到被子靠墙一面的空当中放着一个皮包。梁伟军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打开皮包抽出里面的地图,打开一看竟然是演习原案不由大喜,不眨眼地看完,原样放好。

师首长走后,梁伟军与季副军长胡乱地聊了两句赶紧告辞,出了高招直奔演习场。“钢六连”一周六次五公里越野锻炼出来的体力,给足了梁伟军奔跑的本钱,十公里的路他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赶到了。

一辆挎斗摩托车“嘟嘟”地迎面开来,梁伟军钻进路边被乱草覆盖的排水沟。摩托车从头顶上开过,梁伟军探头看了一眼,车上坐着三名臂挂红袖章的战士。

摩托车刚过去,一队游动哨又走过来,边走边大声吆喝乱晃手电筒。看样子他们只想把跑来捞情况的人员赶走,并不想把他们抓住。梁伟军躲在排水沟里偷笑,心想这有点李向阳过道沟的意思,唯一不同的就是没有“平安无事”的喊声。

“站住,站住!你别跑,我们看见你了!”巡逻队的战士们大声吵吵起来,手电筒雪亮的光柱指向同一个方向。梁伟军偷偷看了一眼,几名手拿望远镜的军人被笼罩在光影里。他观察一下两翼越过公路,向三号目标潜行过去。

过了熄灯时间,梁伟军还没回来。指导员急得团团转,杜怀诚急得转圈圈,四排长低眉耷拉眼一声不敢吭。

杜怀诚抬腕看表,已经快十点了,不由气哼哼地说,等这个熊兵回来我整死他。指导员说,要克制,不能犯错误。四排长连忙站起来,说要不我再去找找?正说着,梁伟军一头闯了进来。他像是爬山滚了坡,身上的衣服被撕扯得成缕状,汗水在布满污渍、划痕的脸上冲出一条条小沟。

指导员劈头就骂:“看你搞的这副鬼样子,干什么去了?”

“我进去了!”梁伟军见杜怀诚也拉着脸,连忙说:“连长、指导员,别生气,我捞到情报了!”

指导员正在气头上,不容分辩地说:“一码归一码,你一个班长不假外出,必须严肃处理!这种歪风邪气不能助长,我……”

杜怀诚站起来说:“等等,指导员等等,梁伟军你刚说什么?”

“给我三号地区的地图!”梁伟军接过杜怀诚递过来的地图,找到三号地区,几笔勾画出个大概说:“基本就是这个样子。”

梁伟军的手指在地图上不停移动,嘴里念念有词,把他的所见所闻讲了个通透。杜怀诚大喜,拍拍他的肩膀说:“功劳先给你记着,赶紧洗洗早点睡,告诉通讯员通知各排排长连部集合!”

梁伟军敬了礼就走。指导员不满地批评杜怀诚:“不是我说你,你太没原则了。梁伟军出身干部家庭,战士们本来就对他抱有看法,你这样做不是推波助澜吗?”

杜怀诚说:“指导员别着急,梁伟军这不是去搞情报了嘛。”

指导员立刻拉下脸来说:“这是弄虚作假。”

杜怀诚不以为然:“开玩笑,我们也是侦察兵,就是搞情报的嘛!去首长封锁的演习区域侦察和去敌占区侦察有区别吗?魏参谋长就经常说,演习就是实战!梁伟军从实战角度出发突破封锁线搞来情报,我认为可以表扬。即使有不假外出之嫌,也可以功过相抵不予批评也不予表扬好了!”

指导员整理军容一副准备晋见首长的样子说:“你这是狡辩,我去向首长承认错误。”

杜怀诚张开手臂拦住去路:“那不行,演习的好坏不但关系到我们连的荣誉,更关系到师的荣誉。你想清楚了,演习的奖品是一台20寸大彩电,我们连吃三年的窝头咸菜也买不上,这可关系到战士们的利益!”

指导员认真地想了想说:“你的意思是把首长机关和封锁演习场的兄弟部队当成假想敌,从实战角度出发锻炼部队?”

杜怀诚说:“就是这个意思。”

指导员又认真地想了想说:“那好,下不为例!”

天蒙蒙亮,“钢六连”就被紧急拉动,登车到机场,背伞上飞机。人手一个大面包,大嚼着充饥醒盹。飞临投放区,绿灯闪亮滴声长鸣,后机舱门缓缓打开,杜怀诚一指舱门大喊:“尖刀班,跳!”

十一班鱼贯而下。数完四秒失速感来临,战士们头顶上方盛开一朵朵白色伞花。梁伟军仔细观察地面,在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头上找到一株孤立的大树,他掏出指北针测定大树所处位置与前进方向吻合,立刻用标准的手势指着大树喊道:“相邻同志互相传达,我手指方向山头上的孤立大树为集结点!重复,我手指方向山头上的孤立大树为集结点!”

八分钟后十一班在大树下集结完毕,梁伟军把手一摆:“全班成二路队形,全速前进!”

副班长倒吸一口凉气:“班长,伞具怎么办……”

“执行命令!”梁伟军带队直插三号地区“敌军”后路。

短短七公里的山路让战士们吃足了苦头,梁伟军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到达指定位置,在地图上选择了一条直线。这是一条没有路的路,翻山越岭涉水泅渡,战士们跑得大汗淋漓,身上的棉衣像湿毡一样贴在身上束缚手脚。梁伟军背上横着四只爆破筒,还帮机枪副射手提着一箱机枪弹,头盔下腾腾直冒热气。

“快快快!”梁伟军闪到路边对战士们大喊:“加把劲,还有一公里,冲啊!”

“冲啊!”前进速度又加快了。一名新兵跑得脸色煞白嘴唇发紫,梁伟军伸手想抢他的步枪,新兵一歪身子躲过梁伟军的手,步枪却被一名老兵抢了去,另一名老兵拉着他赶上队伍。

距离指定位置越来越近,一道陡峭的山坡拦住去路。山坡的坡度超过了五十度,光秃秃的没有植被可以借力减缓下冲的速度。

“滑下去!”梁伟军坐下就向下溜。

那时候,的确良军装还没有普遍配发,战士们大部分穿的是棉质斜纹布军装。这种布料不耐磨,溜下去搞不好会连棉裤一起磨破,如果露出内裤或者露出屁股,那可就闹笑话了。战士们的嘴一下咧到腮帮子上去:“班长,我的裤子!”

“下!实战中完不成任务会上军事法庭,演习中最少也给你个处分!”梁伟军边喊边抠着石缝加快滑行速度。

战士们苦着脸滑了下去。

三号地区251高地的简易指挥所中,四五部步谈机一字排开呼叫声不断,季副军长裹着大衣背靠20英寸的大彩电席地而坐,盯着面前的地图问:“时间?”

一名参谋抬腕看表:“九时三十分,是否命令各部停止前进,就地待命。”

“命令各部停止前进,前方考核组成员汇报各部位置,作战参谋标图!”季副军长甩下大衣爬上高大岩石举起望远镜。镜头里,各部均已到达指定位置,进入阵地隐蔽待命。

季副军长面无表情地返回指挥所,原位置坐下,作战参谋已经把标明各部位置的地图摆好,他仔细地看了一会,头也不抬地说:“请各师、团首长上来!”

在山脚下等得心烦意躁的师、团首长,接到命令急不可待地快步赶来,敬礼问好,眼睛一个劲地瞄地图。

“坐下,坐下!”季副军长指指地图说:“你们来说,这台彩电应该给那个连?”

师级干部看着地图笑而不答,团级干部们的手指头在地图上移动着争得一塌糊涂:

“我认为,我部一连所到达位置已经楔入三号地区251高地侧翼……”

“我部,三连、七连已经对251高地形成包围之势,只待完成火力侦察……”

“我部六连、九连对敌形成夹击之势,三连也到达指定位置,准备接替攻击部队扼守251高地……”

十分钟过去了,团级干部们还没争论出结果。师首长们抬头说:“季副军长,关系到部队的荣誉,还要由你来裁定。”

季副军长把手按在地图上,干部们立刻停止争论。

“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而且各有各的想法,各连运用了不同的方法来达到战术目的,总体不错都值得表扬。其实各连战法上的胜负早已见分晓,你们注意了没有。”季副军长的手指移动到251高地退路上的一处山谷说:“这个点是敌军撤退、增援的必经之路,只有S师“钢六连”的尖刀班到达这里,并完成伏击准备。夺取是扼守的前提,扼守是夺取的目的,这个班如同敌人心脏中的一颗钉子,初步达到了断敌退路、阻敌增援实施切割的目的。”

团干部中有不服气的,低声嘟囔说:“才一个班,能顶多长时间。”

“煮熟的鸭子—嘴硬!”季副军长敲敲地图上“钢六连”主力的位置,这名团干部不吭声了。“钢六连”把主攻方向选在251高地的右侧翼,如果敌军撤退,可以分兵一部与敌军齐头并进支援尖刀班全歼敌军残部,并扼守峡谷阻敌增援,为大部队主力展开赢得时间。

演习结束,集合各部,考核组在队前宣布结果并命令“钢六连”派一个班上前领取奖品。杜怀诚毫不犹豫地把这份荣誉给了十一班。梁伟军带着他的兵跑到考核组面前,喊了声向右-转!部队中就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笑声,连长们对着部队使劲瞪眼,但“哧哧”地偷笑声仍不绝于耳。

负责颁发奖品的参谋觉得奇怪,看看部队又看看梁伟军班,命令他们向后转。首长们与考核组站在一起,他们的面部肌肉剧烈抖动起来,季副军长第一个忍不住笑出了声。在场的最高首长都笑了,其余人也不用强忍,演习场上立刻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那道陡坡足有二三百米长,十一班战士们的棉裤全部磨透,一人露出两片穿着不同颜色内裤的屁股,制式草绿色的、花布的、蓝布的、红布的、还有内裤被磨破临时塞上擦枪垫布遮羞的,在白色棉花的衬托下显得五彩缤纷,像是在屁股上拉起了一道万国旗。季副军长担心战士们的身体,马上命令距离演习场最近的A师送棉裤来。

梁伟军班的战士们臊得脸通红,领了电视抬着就向连队飞奔。杜怀诚、指导员拍着大腿喊起来:“慢点,慢点!摔喽,摔喽!小心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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