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婆从古到近都是有的,古代被列到“六婆”当中,实在是被人轻贱的行业。师婆也分不同行,有看命卜前程的,也有治病行医的,更有瞧风水消灾的,但无一例外,个个都称,自个儿身上有“先生”附体,且都是些因缘巧合之下接了仙气,是上天注定的行当。至于接的是哪位大仙,什么三娘娘,五圣母,七仙女,各有各的说辞。
家家户户都在筹备过年的牲畜、祭礼,蒸馒头,炸肉条,出锅,孩子们围成一撮一撮地撅着屁股放炮仗,雪地上的脚印来往不绝,踩得雪也薄了几分。
比起齐康村的愁云惨淡,丁甲村简直太正常了。
这师婆子姓寇,权且称她寇婆。
寇婆家住在欠十步岭半山腰上,并不好找,但门外堵了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慕名而来算卦求医的。宋唯留意到,除了这些求医的人,寇婆家中院子里还有几个低着头打扫卫生,维持秩序,模样不起眼的人。
宋唯跟小山脱掉警服外套,塞到雪堆中,排到最后,问前面排队的人:“她们是做什么的?”
之前多次碰壁,作为警察,在这里似乎问不到什么有效的讯息。宋唯决心扮作普通的香客。
有个大妈穿得花哨披着貂,烫着大卷抹指甲,衣着颇上档次,不像农村扛犁人,瞧宋唯鲜嫩,就回答了:“我来过几回,这几个人都在。大概是奉养三娘娘的居士。”
上了寇婆身的据说就是“三娘娘”。
而低着头劳作的这几人,面色十分严肃,不言不语,似聋似哑。
大妈前面一个汉子窸窣开口:“哪是为了三娘娘,看来你们都不是本地人。”
宋唯佯装不知,拐着弯地问:“大爷您肯定是本地人。我听说居士是潜心供奉寺庙的俗家子弟,在这小小的师婆院子里,怎么会有居士?寇婆真厉害。”
汉子是个知情人,人生得阳刚魁梧,瞧起来也磊落,宋唯心中暗暗点头,知道自己大概问对了人。之前那些乡人畏畏缩缩,冷漠疏离,模样上都能看出几分不好说话来。这汉子果真回答了:“看你们瞧着不像多嘴人,这才说的,不要外传了。寇婆家除了供养了三娘娘,还有一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天王!天王在人间做功德,却不喜让人知道。入了他家的门,虽有求必应,但要写个字儿。”
“什么字儿?”
“不能泄露天机的保证信,摁上红指印,否则天王降罚,就了不得了。”
“天王怎么罚?”
“你们不知道?齐康村东头老陈家连续两年遭了贼,上一次遭贼就是因为他泄露天机,天王发了怒!”
“是那个上过新闻的包工头陈建伟?”
“对,十里八乡都有名。”
“他泄露了什么天机?”
“天王告诉他,因为他奉养尽心,天王会赐给他一个后代。他家儿媳妇会在去年下半年怀上百年不遇的仙胎。但是不许他外传,否则会出祸事。他高兴坏了,起初还能憋着,结果回家一问,儿媳妇果真怀孕了,陈建伟得意忘形,喝酒时和大家说了起来,这事儿最后传得树上的知了猴子都知道,后来天王当然折腾他,过年前,他家刚收完债,可不就被抢劫了。他夹着尾巴做人,今年把老婆、大着肚子的儿媳妇都送来供奉天王,天王本来怒气冲冲,要治死他,这才气消了,只说,陈建伟还有送命的祸事,他会帮忙把这祸事化小。这不,又来了?”
“你们平时怎么称天王?就喊天王吗?”
“他让我们喊‘大师傅’,说在人间,他只是修功德的大师傅。”
宋唯心想,佛道不分,玷佛污道,什么混蛋大师傅。面上却笑了,问他:“大爷,大师傅也上寇婆的身吗?”
汉子说:“大师傅不上人身,全凭寇婆家香堂摆玉瓶子传法旨,问什么,等一会儿,瓶子里就有了答案。”
宋唯越听,益发来了兴趣,可是前面拍得长龙一样,算他一人五分钟,也要到三四个小时之后了。
他深深蹙眉,雪一样干净的少年,在人群中格格不入。这厢瞧去,小山早已站不住,跑去和几个孩子玩炮仗了。
宋唯看到小山和几个孩子挤眉弄眼,围着一个盖着白塑料布的圆坑转来转去,圆坑就在院子里,不晓得是做什么用的,距离排队的人颇近。大家有些避着这坑,宋唯研究半天,愣是没看明白。
少年求知欲很强。心理活动很旺盛。
这大概是储藏粮食的仓库?也或者是酿酒的地方,你看这塑料布裹得多紧实,还用红砖头压着,一定是有它高深的用途的,塑料是为了防止氧气进入,一定是在进行无氧发酵,大概就是酿酒了吧,唉,人太聪明真不会,我爹有我这么聪明的孩子会不会给别人造成太大的心理压力,s城的圈子就这么大,还是低调点做人。不过你还别说,农村正是别有一番风味啊,其实在这里待着也不错,农人都傻乎乎的,都好哄,唉不晓得这个酒是个什么味道,既然是纯粮食酿造,虽然粗糙,但味道一定不错,只有用白瓷壶装着才够味儿,弄点尝尝不知道什么味儿,再配点野兔子肉相得益彰,这酒啊……
宋唯还在魂不守舍地咂嘴胡想,小山带着三个男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了塑料布,扔了四五个炮仗进去,然后宋唯就懵懵懂懂看到天上炸开了花,唔,花,什么花,随即有一股奇异的味道飘散。他陶醉又懵懂地深吸了一口气……
好酒香气也难得啊,少年贪婪地皱着鼻子跟着香气走……香……香?嗯?卧槽!!!什么味儿?!!!
“唐小山!!!”宋唯看着自己蓝衬衫上的星星点点,突然知道自己误会了什么,一阵晕眩连着“花”扑面而来。
他看到了他前方乌泱泱一群人尖叫起来,那些花,什么花,落到了他们的头上、衣服上,大家乱成一锅粥。
多么祥和欢乐的气氛。唐小山微笑。
三个孩子被一群大人追着打。
宋唯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少年勉强站定,少年不知道自己其实摇摇欲坠。
他知道这是什么坑了。可是,多么痛的领悟。
谁特么把化粪池放在院子正中间的啊?啊!!!
敢情天王下凡是看上你家这“大澡盆子”与众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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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着脚打孩子的有,尖叫的有,哭笑不得的有,凡人形态大不相同,但大家闻着身上的恶臭自顾不暇,很有默契地一致忽略了灵魂导师天王。
排到他们时,省了三个半小时,前面的人都走了。
宋唯气得要把小山的头摁到化粪池里。
小山也委屈,我帮你省了多少时间。
宋唯塞着鼻子,想起十分钟前带着香气的蓝衬衣,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用手撕了唐小山的冲动,却压抑不住这浓烈的气味,少年悲从中来,看破生死:“明年年初单位发衬衫,你记住,你欠我三件,不,是十件,对,我说的就是你!你那是什么脸,不是你缺的德?你特么惊讶个屁,委屈个屁!!!”
小年这天上午风平浪静,陈家没有第三次收到要挟函。
因此宋唯出来时,刑警队的小伙子们都分拨去赶觉了。
大家连着两天在乡里吃着凉面条拌米饭,嗓子眼都磨糙了,平时这些小爷被惯得没样子,这会儿跟着领导吃苦受累,却大气不敢出,实在迫得难受,想要喘息。
宋唯和小山走到香堂时,觉得这里异常阴冷,屋子里带着浓厚的泥土和各色燃香的气味,地上放着一个火盆,里面还有未燃尽的黄纸。
香堂上供奉着一个怒目圆睁、穿着甲胄、手缠火蛇的天王。天王大大的脚掌下,就是一个养得墨翠的玉瓶子,上狭下宽,挂耳用金镶嵌,在这间怪异的房子里,显得几分滑稽的讲究。
小山憋笑,低声说:“这不是西游记里的四大天王吗?”
宋唯不动声色地摇摇头,用手扯了扯小山,然后双手合十,向堂上正坐的一身黑棉袄的婆子鞠了一躬。
这婆子就是寇婆。生得不丑,四十岁上下,额间有个黑痣,眼睛特异古怪,长得幽黑深沉,眼球透着一股水,灵气逼人。
她冷哼一声:“我知道你们是来求什么的!”
宋唯虔诚地摁着小山弯身:“大师请说。”
寇婆子说:“你们两个进来时,身高一般高,模样一个英挺一个秀气,手一样干净,年纪轻轻,眉眼结着煞,显然是干公职的,而且还有两天就要过年了,你们不像是求财的,而是……警察,来找晦……”
宋唯心里一咯噔,小山一拍大腿,打断她的话,笑了:“嘿,神了,寇婆婆,让你猜着了,我们哥俩就是警察,确实不求财,是来求姻缘的!”
寇婆子一愣,小山接着诉苦:“我二十六了,因为干警察,有夜班,又苦又累,家里太穷,小时候没了妈,大事儿也没人张罗,眼瞅着要打寡汉了。”
宋唯脸瞬间红了,跟着他的话往下编:“而且职位也低,在穷乡僻壤的地方一干五年,更没人肯嫁俺们。俺们不好意思来,听老乡说这儿能成事,偷摸跑过来的!”
寇婆稍微松了口气,手中一串白水晶念珠咕噜咕噜地转着,细端详小山许久,才笑了:“你可不像缺对象的人,眼角泛红,天生的桃花旺。伸出手来。”
小山伸出了手,那双手骨肉均匀,白皙莹润而无任何瑕疵。寇婆看着他手掌上饱满的小丘,蹙眉:“就是人傻了点。我说句你不爱听的,你智商并不高,胆气不够,没有大智慧大运气,除了长得漂亮,人缘不错,讲义气,也没啥优点了。”
小山好面子,颇有些不服气:“您这太草率了,要不要再看看我八字,他们说我八字很好的,旺得很。谁沾了我都旺。”
二人谁也未搭理他,宋唯微微一笑,伸出手:“您也帮我看看。”
寇婆瞟了眼他手上的纹理:“哟嗬,这个命好,学习也好,有官运,看你中指的线,都蹿到指尖了,这可了不得,我干这行到现在,也没瞧见几个。这是有大气运的人。”
小山气得跳脚,宋唯笑得一脸灿烂:“算得真准。只是我还想请‘大师傅’帮我看看,这事儿有点难,您老估计摆不平。”
寇婆眼神瞬间变得阴冷,她听到宋唯口中提及“大师傅”,并不觉得生意上门了,反而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香房一侧,用帘子隔开的偏房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咳嗽声,寇婆才把念珠甩到了红梨木桌上,颓废地冷冷问道:“什么事儿?”
小山好奇问道:“还有人在屋里?”
寇婆回答得很平淡:“我家当家的,身体不好,我随时照顾着。”
宋唯说:“不瞒您说,我确实是有件难事要请大师傅。我……”
宋唯为难地看了一眼四周,欲言又止。
寇婆眼珠一转,笑着说:“你只管说吧。大师傅不讲冤孽,只凭供奉显神通。”
换言之,钱能摆平一切。
宋唯悄悄掩上门,把之后排队的香客杜绝门外,低声开口,叹出原委:“不瞒您说,我先前中意一个姑娘,但是她要嫁给别人,那人条件比我好,人也优秀,我自认比不上,也抢不过,可是又不甘心,整夜失眠,实在难受。我想……”
“你想把姑娘抢回来。”寇婆垂下双眼,不动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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