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精神有些崩溃，看着那一大页血红血红的大×，她竟然开始在考场里失声痛哭了起来，竟然没有勇气再继续做下去。

　　我爸也许想安慰她，但看着自己同样一塌糊涂的卷子，眉宇间的忧愁像是一个解不开的结。

　　抬头看大屏幕上，许多家长也是情绪不佳，看起来都崩溃不已。

　　看来，许多人都不是那么合适为人父母的。

　　也有人做得满面春风，甚至已经开始书写主观题的答案。

　　客观题，判断题：

　　1.你是否给过孩子过大的压力？

　　看着这道题，我忽然觉得，这场高考更像是一面镜子一样，照出了我爸妈那真实的一面，让他们不得不面对真实的自己。

　　每一道题，都是一句来自于灵魂深处对他们的拷问，不容作假。

　　我妈回答错误，我爸一直都是我妈的帮凶，自然也一样，这毫无疑问。

　　这十八年的压力如果可以具象化，应该有珠穆朗玛峰那么高了吧？

　　就连参加高考的时候，都要故意淋雨，故意拉来亲戚，故意宣扬我能考上清北，恨不得把我的心脏都用大石头狠狠压死。

　　2.你的孩子是否有抑郁倾向？

　　这个题有点意思，我来了兴致。

　　爸妈想都没想，就选择了否，结局可想而知。

　　一个正常人会变成精神分裂症跳楼么？

　　看到自己的答案是错的，爸妈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彼此，接着就是痛苦地闭上了双眼，痛哭流涕。

　　爸爸妈妈，你们现在才发现么？

　　可直到那个男孩跳楼死的时候，你们都在自欺欺人，你们只认为那是医院里莫须有的病而已。

　　“你个王八蛋！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爸终于心态爆炸，站起身来就开始指责我妈，考场之上一片混乱。

　　我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痛苦地抱着自己的脑袋，哭得一塌糊涂，泣不成声。

　　“对不起……星星……妈妈对不起你……都是妈妈害了你，是妈妈鬼迷心窍害了你啊……星星，我的宝贝啊……”

　　我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竟然没有半分波澜。

　　托我妈的福，她亲手把我塑造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做题机器，除了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学习做题，其他的我什么都做不到。

　　监考老师强行把我爸摁了回去，并且警告他一次，我妈也只敢小声抽噎。

　　题，还是要继续做的。

　　3.你觉得孩子是否应该追求自己的梦想？

　　梦想？那是什么？我有过梦想吗？

　　幼儿园的时候，我信妈妈的话，只想着上小学。

　　小学的时候懂事了些，只想着讨好妈妈，想完成她想的目标。

　　初中的时候，我想死……

　　高中的时候，我死了……

　　真要说起来，我很喜欢在美术培训班的那段日子，正常来讲，也许我会梦想自己成为一个画家？

　　但我没这么想过，因为我妈不会同意，所以我从来都不敢想。

　　她为了跟别人攀比，给我报了培训班，为了让我保送加分，整日整夜地让我做奥数，哪怕我喜欢美术又如何？只要他们不喜欢，我就不能喜欢。

　　知行不一，爸妈回答错误。

　　4.你认为对于孩子的健康来说，面子是否重要？

　　知行不一，爸妈又回答错误。

　　怎么可能答对呢？我一直都是他们炫耀的工具，为了炫耀，他们把我当成一个宠物一样训练，日复一日地训练，直到我完全成为了他们的脸面。

　　5.你认为孩子的身体健康是否在第一位？

　　知行不一，爸妈的回答竟然还是错误的。

　　莫名的，我流下了眼泪，好难过啊……真的好难过，我好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竟然连这道题都能答错，我真的是一个孩子吗？

　　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真的是来还债的么？

　　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才让我必须要面对这样的父母。

　　健康，只是健康而已，有什么还能比健康更重要……

　　也是，想起自己因为口罩全身乏力，我妈还要让我在床上桌继续学习……我的健康什么的，真是不值一提。

　　我妈已经哭得以泪洗面，整张脸都看不出个人形来。

　　也许她也觉得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吧？

　　毕竟我从来没有错过任何错事，我没有杀过人，我没有放过火，我只是选择投胎到这个家庭，成为他们的孩子，就要过这种日子，受这种刑罚。

　　妈妈，你心里……也过意不去吧？

　　客观题一一做过，两张卷子，两个零分。

　　一个又一个血红色的大×就像是无情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是那么的猩红刺眼，可那就是现实，无情的现实。

　　“周星星父母，你们客观题的分值是零分，现在你们已经逼近不及格的警戒线，我建议二位可以先写作文，看看能否征得孩子的谅解，也许主观题还能拿到合适的分数。”

　　考官冷冷地看着我爸妈，警告了他们一句。

　　毕竟客观题拿零分的人，我爸妈可能是整个考场中的独一份，足以证明他们两个是多么操蛋的爸妈，考官能对他们有什么好印象才会有了鬼。

　　爸妈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边哭着抹眼泪，一边翻到了作文的那一页：

　　作文题目：我想对孩子说的话。

　　7.

　　妈妈的作文：

　　【孩子，我想对你说。】

　　【星星，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一直蒙着自己的双眼，直到今天妈妈才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妈妈不是一个好妈妈，但妈妈还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我看到这里，就已经想打分，我恨不得现在就给她一个零分。

　　机会？

　　给过我机会吗？

　　我有过什么过分的需求吗？

　　只是想休息一下下，哪怕是喘息一口气都行啊！

　　可直到我临死前，我都没有等到一口喘息，妈妈你的压迫让我无法呼吸。

　　你怎么能奢求让我原谅你？

　　“老师！老师我点错了，我给爸妈点了零分！我后悔了！老师！”

　　一个孩子突然站起身来，哭得一塌糊涂，他面前的显示器已经变成了黑屏。

　　台上那个年轻的男老师摇了摇头：

　　“现在你和你的父母，再无半点瓜葛。从此他们都不会再得到有关你的半点消息，将会在痛苦和悔恨当中度过余生。”

　　那个孩子蹲在地上，忽然泣不成声：

　　“对不起爸爸妈妈，我，我太孩子气，我不理解你们，我，我以后都没有爸爸妈妈了，从此以后我就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承认，那一刻我忧郁了，鼠标停留在零分的按钮上，迟迟没有点下去。

　　我妈的泪水一滴一点地砸在试卷之上，写下了那句触动我内心的话：

　　【妈妈……妈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妈啊孩子，请你务必要给妈妈一个机会，否则你受了十八年的苦，妈妈再也无法偿还你……】

　　【妈妈不是非要逼你，妈妈只是怕你以后过得不好，人生的路太长太长，妈妈不能陪你走到终老……不是妈妈要鸡娃，是妈妈怕在不能保护你的时候，你连平凡人的生活都达不到啊……】

　　蓦然间，一滴眼泪从我的眼角滑落。

　　妈妈你是第一次当妈妈，可我也是第一次当孩子啊……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那么狠，可为什么你又是我的妈妈？！

　　我转头看了一眼子涵，他已经给爸妈点了满分，喜滋滋地离开了监控室，去迎接他的爸妈。

　　是啊，他们家是拆迁户，分到三千多万存款，却只住在我们那种普通型小区。

　　如果不出意外，子涵这辈子不投资创业，安安稳稳的，这些钱足够他儿子孙子都花不完。

　　他当然可以不需要那么努力，没有经济负担的家庭自然是快乐的，早已轻易跨越阶层的他们当然是不需要多么拼命的。

　　【星星，不只是你在拼命，妈妈也是拼了命想让你爬到比妈妈更高的位置啊……妈妈错了，妈妈不该把你逼得那么紧，妈妈更不该拿你当作炫耀的本钱，但妈妈也是爱你的啊星星，妈妈求求你原谅我……原谅我啊星星……】

　　我的眼泪，就像是断线了的珠子一样无法停止。

　　妈妈啊妈妈……我等你这些话等了十八年，十八年呐！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八年？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期，全部都毁了，再也回不去了妈妈……

　　我捂着自己的脸趴在显示器上，终于再也无法控制我汹涌的情绪，哭得一塌糊涂。

　　8.

　　爸爸的作文：

　　【星星，刚才在发现你已经有抑郁症的时候，爸爸的心都碎了，是爸爸不好，爸爸记得你跟我哀求过好多次，你想休息，但爸爸害怕跟妈妈起冲突，把你的考虑放在了最后……】

　　【爸爸以为，只要努力工作，努力赚钱，让你的物质条件能足够舒适，就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今天爸爸才意识到，不作为的爸爸还不如没有！如果你给爸爸定了零分，爸爸一点也不责怪你，这是我应受的惩罚……】

　　【只是，爸爸一想到以后你会有一个喜欢的男孩，共同走进婚姻殿堂，可爸爸却不能亲自把你的手交到他的手里……不知道他会不会爱你，真是，我在乱写什么，他肯定是会爱你的，比爸爸爱你……】

　　【你的抑郁症，唉，你的抑郁症，爸爸怎么能把你害成这样，都是我的错，我真希望受苦的人是我，我宁愿承受双倍的痛苦来换你的健康……】

　　【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都无法原谅自己，孩子，这些年来苦了你，往后的路自己走也许会轻松很多，爸爸会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你，如果你恨爸爸，考试结束后，爸爸也可以把命交给你。】

　　我哭得泪眼婆娑，尽管我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眼角，但屏幕还是在我的眼前变成了一团水雾，糊在一起，那些文字扭曲地交织在一起，认不清楚。

　　为什么现在才跟我说这些，为什么让我承受十八年的痛苦。

　　你是我的爸爸，我最亲最爱的男人，我要你的命又有什么用？

　　可是爸爸，我那些被摧毁的过去，全部都回不去了……

　　可恶的老天，为什么让我连恨都恨不起来，为什么要让我受这样的折磨？

　　爸爸妈妈写得情到深处，都趴在卷子上哭成了泪人，泪水把整张卷子都打得湿了又干，皱皱巴巴。

　　等汹涌的情绪逐渐平复，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爸妈是等待受刑的犯人，而我手里，拿着屠刀。

　　零分……60分……

　　我深吸了一口气，终究是无法斩断那血脉至亲的纽带。

　　古有哪吒削肉还父，削骨还母，却也不见伤害父母分毫，我又怎么忍心看着他们两个在悔恨和自责中度过余生？

　　监控里，父亲的鬓角早已斑白，日复一日熬夜加班的他，为了这个家庭的生计，已经是在拿命去拼。

　　母亲的手上皱纹横生，尽管她对我极尽严苛，却从未让我染指过半点家务，十指不沾阳春水说得就是我。

　　他们是爱我的，只是这爱太过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是给予我生命，在这个世上我唯一可以完全相信的人。

　　他们现在像两个犯错的小孩等着我的审判，如果我点了零分，从此我就是一个成年人，将会组建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生活。

　　而等待他们的，就会是日渐凋零的肉体，无尽的悔恨，还有那无法言说的孤独。

　　他们未曾善待我，却是出于爱……那我是否要出于恨，诅咒惩罚他们。

　　想了很久，我深吸一口气，终于点下了鼠标。

　　60分。

　　9.

　　爸爸妈妈看到成绩，兴奋不已，拿起桌面的卷子，就像是看着我一样，将卷子捂在自己的脸上喜极而泣。

　　在客观题全部答错的情况下，我出于对他们的爱，给了他们满分。

　　一如他们也曾爱我那般。

　　一出考场，爸爸妈妈就像是疯了一样地四处找我，看到我之后就冲到我跟前，两个人把我紧紧地抱在中间，哭得一塌糊涂。

　　“星星……谢谢你，妈妈谢谢你……”

　　“对不起星星……”

　　我能感受到他们的爱，那是毫无保留的爱，也许曾经走偏了路，用错了地方，但以后应该会回到正轨。

　　我看到那个抛弃父母的孩子，失魂落魄地从里面走出来，呆呆地看着子涵跟父母腻在一起愣神。

　　接着他又看向我们一家三口，眼神中充满了震惊。

　　考场里，多的是这样的情况，父母和孩子紧紧相拥，把那些多年来积压的爱和恨都一吐为快，到处都弥漫着温馨的味道。

　　可是他，那个早上刚吃完混合双打的小孩，在考场里大呼后悔的小孩，只剩下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没有人迎接他，没有人拥抱他，他就像是天生地养无父无母一般，只能一个人。

　　我想，他的父母此时一定已经后悔极了，但再也不能挽回。

　　恍惚间，我竟然有些庆幸，庆幸自己给了爸爸妈妈一次机会，爸妈只要还在，我就还有家。

　　我们回家。

　　一路上，我们说说笑笑，妈妈提议我们全家都出去旅行，爸爸说让我看医生一定能变得快乐起来，他们急切地想要把自己的爱全部都表露出来。

　　是啊，他们只是第一次做父母罢了。

　　我们走到小区楼门前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忽然看了一眼楼顶，之前就是从那里跳下来的。

　　刹那间，一股剧烈的疼痛从我的背后袭来，眼前的小区大楼变得越发真切，可周围的景象却如同镜子一般轰然破碎。

　　楼顶上出现了两个人影，爸爸妈妈，你们怎么在那？

　　我原谅你们了，快下来我们一起回家。

　　周围传出了一声声惊呼，好像在说什么“跳楼啦，跳楼啦”，我的意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难道，这一切，都只是我临死前的黄粱一梦吗？

　　我好想苦笑，可我什么都动不了。

　　也许那是一个平行世界吧，让我代她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而我，呵我……

　　我再见了……

　　身体的知觉全部消退，脑子里的意识也开始消散。

　　仿佛，不曾来过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