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姓杨、单名英，今日算开了眼界。姑娘治好了这位大人，便是帮了我一个天大的忙，真不知该如何酬谢姑娘。”年轻男子神态潇洒，含笑站着，那目光打在我身上，我竟有眼前一黑的感觉，极力镇定着。

　　听他们谈话，我断定正在行针的这位姓杨名素，字处道，是此次隋军的行军元帅，就是他带着隋军沿长江而下，堵了国君陈叔宝的最后退路。至于刚才扼住我手腕的那位，乃是入主南陈的元帅长史高颖，字玄昭。此二人不但是伐陈的得力阵前先锋，更是辅佐隋文帝杨坚取得帝位之人，地位可比三国卧龙凤雏、明朝开国元老刘伯温。

　　那么，眼前这位年轻男子便是杨坚次子，此次全权掌管伐陈的最高统帅，晋王杨广，又名杨英。

　　我闻言，心想万不能让这些耍惯了心眼的人看出我知道了什么，突然想起临走时候父亲的交代才觉得后怕起来，面上尽量平静，回道，“行医乃是医者天职。只是一点绵薄之力，雕虫皮毛，既不用药，也不棘手，不需什么酬谢，只是举手之劳。”

　　“姑娘过谦了，莫说姑娘医术精湛，非一年半载之功，出手便立竿见影，就说姑娘一路冒雨辛苦至此，怎能说是绵薄之力？”杨广转向去接我的那几个人，面色淡淡，眼光却透着凌厉，问道，“你们是如何办事？怎么让姑娘淋雨受累至此？”

　　那几个人脸色一惊，马上跪下。我连忙上前两步，说道，“不关他们的事，他们一路过来对我礼遇有加。只是，我本是个医女，过来只为救死扶伤，而不是受人服侍。况且，他们是公子的人，我怎敢劳烦？”

　　边上的高颖看了一眼杨广。杨广定定看着我，眼眸幽暗，笑意犹存，却多了几分意味深长，说道，“你医术了得，医德同样高风，不知姑娘手腕可否受伤，这几位大人都是粗鲁之人，姑娘受惊了。”

　　高颖一听，忙对我躬身，说道，“方才一时心急，冲撞了姑娘，望姑娘莫怪，若是姑娘有何不妥，尽管直说。”

　　“大人没有错，担心也是人之常理，怪我没有提前说明用意，怎能怪罪大人呢？”我欠身回礼，说道，“我的手腕活络自如，并不打紧，请大人宽心。”

　　“如此甚好。”杨广面目清朗，就算不笑的时候，也似乎带着三分笑意，看什么都是从容的，在我面前看去，就是书上那个“掷果盈车、金谷俊游”的西晋潘安也要略逊他一筹，但一身攻克南陈的神武英明、果敢机睿怕又是潘安绝没有的。

　　“下去吧。”杨广向着仍然跪着的几个人，那几人连忙退了出门去。

　　杨广坐下，朝我看来，问道，“姑娘何处人士？”

　　“祖上世代居于建康，行医为生。”我简单地回答道。

　　“家中还有何人？”杨广想是甚为有兴趣，听多了军国大事，便要换换话题消遣。

　　“我是独女，尚有家父在堂，只是幼时母亲便亡故了。”我内心难掩一丝伤感。

　　“原来如此，想是令堂爱你如子，难怪姑娘医道高深。”杨广口中轻叹了一声，应该是听到我母亲已经不在的缘故。难怪他在建康如此深得民心，这般处处对人事体察细微，犹如自己身受，怎么会不令人贴服？

　　“这么说，姑娘学医已有数载？”杨广很是好奇地问道。

　　“自会说话，便记药名，自会读写，便背药方、药典，始得今日之成。”我心里有些难熬，跟这些人物相对，果然是要点心机，明明心里暗暗挣扎得厉害，面上还要风平浪静、应对自如。

　　“怪不得看姑娘深闺弱质，却有一手绝学在手，刚才姑娘进得房中，我只当是误打误撞，谁知竟是真真深藏不露。”杨广说完，他们几个人同时笑了起来，我却更加窘迫了。

　　那高颖说道，“不瞒说，方才我真是小看姑娘的，可姑娘身手一露，真把我也镇住了。”

　　椅子上的杨素尚未调足身心，可也忍不住脸色微微跟着他们笑了一回。

　　“上有神农氏遍尝百草，下有华佗、扁鹊立著传世，我算什么呢？”我稍一欠身，走到杨素跟前，看他气象已定，血脉已通，便道，“大人的病已经缓解，我把银针拔出，稍有些痛，却不碍事。”

　　“多谢姑娘。”杨素回答道。

　　我一一将毫针拿出，装好医匣，说道，“若大人还是不舒服，用艾灸温注方才下针之处便是，连续多日行针必可摆脱痛苦。”我拿起药匣，行礼道，“医馆还有诸多病人，家父忙不过来，大人多加保重，我先回去了。”

　　“既然如此，恐怕明日还要麻烦姑娘来一趟。”杨素说道。

　　我看着他，回道，“只要找准了病因跟穴位，但凡略识医理之人都可行针，建康城中只要是大夫都可替大人医治，大人又何必舍近求远？”

　　“谁叫姑娘的医术叫人叹服？”杨素笑道，看向杨广，似乎是在请示，说道，“公子，这……”

　　“岂有治病半途而废的道理？姑娘既然已经接手，就受累替这位大人治到底又何妨？明日我差人前去接姑娘，定不会让姑娘像今日这般步行淋雨。”杨广看了一眼高颖，又对我说道，“一点心意，姑娘务必收下。”

　　高颖早拿了诊金，朝我走来。我连忙退了两步，从袖中拿了两锭金子出来，那是她们在医馆放在父亲柜台上的，出门的时候，我顺手拿了出来。莫说是诊金，就是良田也能够买上数顷。我跟父亲是断然不会收的。

　　“实不相瞒，连日风雨不断，寒暑不定，城中湿热遍地，病患不断，家父一人只怕无法事事照料，我实在放心不下。大人此疾已解，再换医者也是可以的，可百姓中还有许多重症，并非民女不敬，只是医道使然。”我把两锭金子双手奉上，说道，“我本说过只是举手之劳，这金锭还请公子收回。”

　　高颖看着杨广，没有去拿我手上的金锭。

　　“算是我一点心意，替百姓付的一些药费，姑娘且收下，不然下次再找姑娘过来，只怕我等拉不下脸面。虽然姑娘说的在理，可偶然请姑娘过来一趟想也是可以的吧？”杨广如此认真，倒叫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不知道是哪根血管冲了头脑，说道，“承蒙公子抬爱，公子若是有心，此刻城中正药材奇缺，莫说珍贵上品，就是普通药材也不够百姓用，公子何不想办法应急一二，那便是造福百姓了。”

　　杨广听了我的话，脸色微微震了一下，片刻又如常，说道，“好，若果真如此，既然你说了，我便有心，既然有心，自然会做。”

　　我本就是一句戏言，料想他们也不会当真。所以听他这样回答，我也没有当真。堂堂一个呼风唤雨的晋王，国家大事都处理不完，哪有闲心管理这等事情？

　　但是礼总是要回的，我把金锭放在一边，说道，“我替百姓先谢过公子，先行回去。”

　　“慢着，同样的话，我一向不喜欢说第二遍，这金子还是请姑娘收回。”杨广声音依然不大，却有了隐隐的威严，因为是对着我这个外人的缘故，所以他已经在压制。

　　我已经背对着他，听到这话，又转回身去，说道，“我来之前，公子的部下已经答应过，绝不为难，想公子言辞凿凿，也是一言九鼎之人，断不会为一点小事强人所难吧？”

　　屋子里面很安静，安静得我几乎听见自己的呼吸。杨素跟高颖一个看着杨广，一个看着我，杨广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是那让深奥，让人辩不明，我想那些死于杨广手上的人，临死前内心的滋味跟我现在是不是差不多？

　　“送姑娘回去。”我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杨广只淡淡说了这几个字，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走出了行馆，看着满天乌云散去，迸发几丝霞光，我不禁又欣然起来，忽又沉重。这事情怕会没完没了，父亲有先见之明，不应该来的，可是若不来，杨素这样的重臣一旦出事，不知杨广会用多少人的命去祭？